「喂?老二啊……你放心,那事兒神不知鬼不覺。」
大強的手一顫,下意識調大了音量。
錄音里,公公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得意:「當年老大媳婦懷那一胎,我特意去廟裡找人算過,是個丫頭片子。咱們老李家,長房必須得是孫子,怎麼能讓個賠錢貨占了名額?那不是斷了香火嗎?」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那個夏天,那個知了叫個不停的夏天,正是12年前,我懷孕6個月的時候。
錄音繼續著:「那天趁大強出車不在家,我就跟她說窗戶髒了,非讓她爬梯子去擦玻璃。她傻乎乎的真去了……嘿嘿,那梯子腳墊早被我動過手腳。那一摔,雖然沒摔死,但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醫生說是意外,大強也以為是意外,哭得那叫一個慘……」
4.
「爸,你這招高啊!那以後呢?」那是年輕些的小叔子的聲音,帶著無所謂的嬉笑。
「以後?醫生說她子宮受損,再懷很難了。正好,沒孩子拖累,她就只能一心一意伺候我,給咱們家當免費保姆賺錢。她現在為了贖罪,對我言聽計從的,傻得可憐……」
「滋——」錄音戛然而止。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掛鐘「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像是一把錘子,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天靈蓋上。
我僵在原地,指甲死死摳進手心的肉里,鮮血滲了出來,但我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12年前的那場「意外」。
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梯子突然打滑,我重重地摔在地上,鮮血染紅了白色的褲子。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已經成型了,是個男孩。
因為那次流產,我大出血,差點沒下得來手術台。大強抱著我哭得昏天黑地,自責自己沒在家照顧好我。我也一直在自責,怪自己不小心,怪自己沒福氣。
這12年來,我忍受著失去孩子的痛,忍受著不能再做母親的遺憾,把所有的愧疚都轉化成了對這個家的付出,對公公的盡孝。我以為是我欠李家的。
原來,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場謀殺。
是一場來自「家人」的、處心積慮的謀殺!
「啊——!!!」
一聲悽厲的嘶吼打破了死寂。
不是我,是大強。
這個一米八五的漢子,這個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劫匪都能面不改色握緊方向盤的男人,此刻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抓著頭髮,發出了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嚎。
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那是悔恨,是憤怒,更是信仰崩塌後的絕望。
他引以為傲的「孝道」,他維護了半輩子的「父親」,竟然是殺死他親生骨肉的兇手,是毀了他妻子一生的惡魔!
「砰」的一聲,臥室的門開了。
公公拄著拐杖探出頭來,一臉不耐煩:「嚎什麼嚎?修好了沒?怎麼還放出我的聲音來了……」
5.
大強猛地抬起頭。
那一刻,我被大強的眼神嚇到了。那雙平日裡溫厚老實的眼睛裡,此刻布滿了猩紅的血絲,透著一股要把人撕碎的殺氣。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站起來質問一句「為什麼」。
他只是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僵硬得像個機器人。他隨手抓起桌上的錄音筆和那封信,死死地塞進貼身的兜里,然後大步走向公公。
「大強,你……你幹什麼?你那是什麼眼神?」公公被大強的氣勢嚇得往後縮了縮,拐杖都在抖,「我是你爹!」
大強一言不發,一把奪過公公手裡的拐杖,「咔嚓」一聲,狠狠折斷在膝蓋上。
「你……你要造反啊!」公公尖叫起來。
大強沒有理會他的叫囂,轉身衝進臥室,像瘋了一樣把公公的衣服、被褥、還有那個還沒來得及裝好的收音機,一股腦地塞進兩個蛇皮袋裡。
「走。」大強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冰冷刺骨。
「去哪?我不走!這是我家!大強你瘋了?我要告你……」公公撒潑打滾,賴在地上不肯動。
大強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優柔寡斷。他像拎一隻待宰的雞一樣,一把揪住公公的衣領,單手將這個一百四十斤的老人提了起來,直接拖向門口。
「你也配當爹?」大強貼在公公耳邊,聲音低沉得像來自地獄,「那個孩子,看著你呢。」
公公的臉色瞬間煞白,渾濁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恐懼。他知道,那層遮羞布被徹底撕開了。
我木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大強把還在掙扎咒罵的公公塞進那輛跑長途用的破捷達里。
「婉兒,等我。」
大強只留下了這四個字,然後油門轟到底,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捲起一地的塵土。
那一天,大強開了整整四個小時的車。
他沒有把公公送回那個破舊的老宅,而是直接開到了省城,開到了小叔子那個剛剛裝修好的、所謂「壓力大」的豪宅樓下。
後來我知道,那天下午,小叔子家的小區里發生了一場「地震」。
大強當著所有圍觀鄰居的面,把公公連人帶行李扔在了小叔子家門口。他沒有打人,也沒有罵街,只是拿出了那個錄音筆,連接上車裡的藍牙音箱,把音量開到了最大。
那段關於「謀殺孫子」、「免費保姆」的錄音,在小區的高樓之間迴蕩,清晰得每一個字都像驚雷。
小叔子和弟媳婦從樓里衝出來,臉綠得像韭菜,想上來關音響,被大強手裡那根半截的鐵棍嚇退了。
「這32萬,你拿好。」大強把那張銀行卡甩在小叔子臉上,卡角劃破了小叔子的臉,「這爹,也是你的了。從今往後,生老病死,別來找我。要是再敢登我家的門,我就把這段錄音送到派出所,送到你單位。」
說完,大強轉身上車,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個癱在地上、早已嚇尿褲子的老父親。
那個所謂的「家」,在那個下午,徹底斷了。
6.
大強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
屋裡沒開燈,我坐在沙發上,維持著下午的姿勢,一動不動。
門開了,一身煙味和寒氣的大強走了進來。
他沒有開燈,只是憑藉著月光,慢慢走到我面前。這個一米八五的漢子,突然雙膝一軟,「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水泥地上。
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沉重。
「媳婦……」
他剛喊出這兩個字,喉嚨就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接著,壓抑了一路的哭聲終於爆發出來。他抱住我的腿,把臉埋在我的膝蓋上,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孩子……我是個混蛋……我居然認賊作父這麼多年……」
眼淚很快浸濕了我的褲子,滾燙滾燙的。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亂糟糟的頭髮。那雙粗糙的手,第一次沒有因為裂口的疼痛而瑟縮。
「大強,都過去了。」我輕聲說,眼淚無聲地滑落,「只要你醒了,就不晚。」
第二天,大強把家裡所有關於公公的東西都扔了,連那張吃飯的桌子都劈了當柴燒。
他帶我去醫院做了一次全面的體檢,然後去商場,給我買了一瓶最貴的護手霜,那是蘭蔻的,一千多塊錢一瓶。
塗在手上的時候,很香,很潤。
但我知道,真正治癒我的,不是這瓶昂貴的霜,而是大強那晚跪在地上的眼淚,和他在小區里震耳欲聾的決絕。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空蕩蕩的次臥里。那裡曾經住著一個惡魔,現在,終於只剩下了陽光和塵埃。
我看著大強正在粉刷牆壁的背影,那個背影不再佝僂,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堅定。
雖然晚了12年,但好在,天終於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