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窗外的CBD大樓亮起了紅色的燈光秀，家裡的地暖燒到了26度，甚至有些燥熱。我正坐在真皮沙發上，看著手裡剛做完的別墅設計圖，手機螢幕突然亮了。是母親發來的微信，只有短短兩行字，卻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我準備回家的熱情。「遠子，今年家裡暖氣管道炸了，一直修不好，屋裡冷得像冰窖。我和你爸商量了，去你二姨家湊合過個年。你們一家三口就別回老家折騰了，太冷，別凍著多多的。」
我皺了皺眉。多多的確從小體質弱，受不得寒，但這一年沒見了，哪有春節不團圓的道理？我轉頭看了看正在廚房切水果的妻子何靜，又看了看正趴在地毯上拼樂高的女兒，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這幾年我在省城混得不錯，一直想接父母出來享享福，他們總說不習慣。既然老家冷，那就去個暖和的地方。我沒回復母親，直接打開訂票軟體，定了五張去三亞的頭等艙機票，總價五萬二。我想像著給二老驚喜的樣子，只冷冷回復了三個字：「知道了。」
大年三十一大早，我騙母親說加班不回去了，隨後帶著妻女驅車四百公里直奔老家。下午三點，車子駛入熟悉的老舊家屬院。我提著禮盒，滿懷期待地掏出鑰匙開門，卻發現鎖芯轉不動。敲門後，開門的竟是一個光著膀子的彪形大漢。我以為走錯，對方卻不耐煩地說：「這房我買了半年了，房產證都過戶了。劉淑芬？那是原房主吧？」
這句話如五雷轟頂。屋裡走出的女人補了一刀：「劉老師急著用錢，說是給兒子湊首付，價格壓得挺低。」那一刻，記憶中半年前母親轉給我的那筆「拆遷款」變成了燙手的烙鐵。原來老家根本沒拆遷，那是他們賣掉唯一的棲身之所，拆了自己的窩給我築了巢。女人嘆了口氣指指窗外：「他們好像搬到城北那個廢棄機械廠宿舍區去了，那邊車庫便宜。」
2.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棟樓的，何靜緊緊抓著我的手，手心全是汗。我顫抖著撥通了母親的視頻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接通了。螢幕里，母親穿著紅棉襖，臉上掛著笑，背景是一片雪白。「遠子啊，在你二姨家呢！你看這牆多白，剛刷的。」母親挪動身體時，我敏銳地發現身後的「白牆」有一道褶皺——那不是牆，是一塊掛起來的白布，邊緣露出了生鏽的鐵架和堆積如山的紙箱。
「二姨去買醋了，一會兒就回。這邊信號不好，掛了啊！」母親匆匆切斷視頻。我站在寒風中，看著手機螢幕上自己蒼白的臉，轉頭對何靜說：「走，去城北。」城北機械廠是縣城最破敗的角落，荒廢十幾年，只有一排貨車庫改成的廉價出租房。天黑了，這裡死一般寂靜，只有寒風吹過破鐵皮的聲響。
如果不來，我永遠無法想像父母就在這種地方過年。不需要問路，在一片漆黑中，只有最盡頭的一間車庫門縫透出一絲微弱的橘黃燈光。我走到門口，那是一扇漏風的捲簾門。剛抬手想敲門，裡面的對話聲讓我僵在半空。「老頭子，把那個『小太陽』關了吧，太費電了。一度電五毛六呢。」是母親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哆嗦。
3.
「開著吧，今兒是大年三十。」父親的聲音沙啞伴著咳嗽，「遠子他們這會兒該吃年夜飯了吧？不知道三亞那邊熱不熱。」母親接話道：「肯定熱乎，咱兒子出息，住大房子。咱受這點罪算啥？只要別讓他知道咱把房子賣了就行。要是讓他知道那五十萬是賣房錢，他非得把房子退了。」
聽到這裡，我緊緊攥著口袋裡的五張機票，那薄薄的紙片此刻像燒紅的刀片在割我的肉。父親嘆了口氣：「這車庫雖然冷，一個月才兩百。咱倆攢攢，明年再給多多湊點學費。」母親笑了：「遠子要是知道咱騙他暖氣壞了，肯定得接咱去省城。咱們這一身老人味，去了給人家添亂。在這挺好，自在。」
風呼呼地吹，我站在門外淚流滿面。我一直以為我的成功是父母的驕傲，以為能為他們遮風擋雨，現實卻是踩著他們的骨頭站到了高處。他們拆了自己的骨架給我搭梯子，躲在陰暗角落瑟瑟發抖，還要維護我那可笑的面子。什麼暖氣壞了，是家沒了。
4.
我透過門縫往裡看，屋裡沒有窗，只有一個幾十塊錢的「小太陽」發出刺眼的光。父親裹著軍大衣縮在馬紮上吃泡麵，母親對著小圓鏡往臉上塗兩塊錢的蛤蜊油。那雙曾經握粉筆的手，此刻紅腫得像胡蘿蔔，纏滿了膠布。在零下十幾度的車庫，沒有熱水，她還要去公用水龍頭洗冷水菜。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拉開了捲簾門。
「嘩啦」一聲巨響，屋裡兩人嚇得驚慌失措。母親下意識想擋住身後磚頭支起的床和撿來的廢品，父親慌亂地把泡麵藏到身後。寒風灌入，熱氣散盡，四目相對，母親像做錯事的孩子結巴道：「遠子？你……你怎麼回來了？」我看著牆上的水漬和那塊諷刺的白布，啞著嗓子走到那張三條腿的摺疊桌前。
桌上放著一個皺皺巴巴的小本子，我翻開一頁，心臟仿佛被一隻大手狠狠捏碎。上面密密麻麻記著父親歪歪扭扭的字跡：1月15日，撿紙箱賣了4塊5，存入多多紅包基金。1月18日，超市白菜特價，省下1塊2。每一筆都是幾毛錢的算計，而我剛剛為了顯擺孝心隨手揮霍了五萬二。
5.
我的目光停在最新的一行記錄上：1月21日，看天氣預報省城明天大降溫，想囑咐遠子加衣裳，怕他嫌我囉嗦，沒打。這一刻，所有的體面轟然崩塌。「撲通」一聲，我重重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遠子！你這是幹啥！」父親急著來拉我。我掏出五張機票狠狠拍在桌上，頭磕得砰砰作響：「爸，媽，我不是人！我拿著你們的賣命錢住大房子，讓你們住這種地方……我還覺得自己挺孝順……我就是個混蛋！」
三十五歲的男人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何靜也跪下抱著母親痛哭，多多的喊聲打破僵局：「爺爺奶奶，這裡好冷，我們回家吧！」母親顫抖著手摸我的頭：「傻孩子，只要看著你好，爸媽住哪都一樣。心裡熱乎，哪都不冷。」她越這樣說，我的心越疼。那一晚，我不顧阻攔強硬地收拾了他們僅有的兩個蛇皮袋，一腳踢開了那個廉價電暖氣，背著行李帶他們走出了那個像墳墓一樣的車庫。
6.
三個小時後，機場候機大廳。父親穿著我剛買的羽絨服，緊張地抓著登機牌，母親像第一次進城的孩子盯著窗外的大飛機。「遠子，真去三亞啊？那得花多少錢……」我握住她滿是凍瘡的手貼在臉上，輕聲說：「媽，錢沒了可以再賺。家沒了，咱們就在哪，哪就是家。以前是你們拆了骨頭給我當傘，現在該我給你們擋風了。」
我拍下那五張機票發了條僅家人可見的朋友圈：「原來父母最大的謊言，就是『我不冷』。別等了，就現在，帶他們回家。」飛機起飛時，母親緊緊抓著我的手，看著窗外變小的城市笑了：「老頭子快看，飛起來了！」落地三亞，熱浪撲面而來。母親看著大海喃喃自語：「真暖和啊，跟咱以前那個家一樣。」我摟緊她的肩膀看著朝陽，在心裡發誓：媽，以後每一天都會這麼暖和，我絕不再讓你們替我負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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