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小聲說:「以前,我們在這一起寫作業呢。」
我反駁他,「是你抄我的。」
宋城說是,他說:「你是好學生。」
我彎了彎眼角,上學的時光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我走過很多遍。
以前每天上學的時候,宋城都捧著熱乎乎的包子等在村口,出發的路上我的腳步都是輕快的,因為ṱũ²前方有著心上人。
現在宋城就站在我身邊,我們中間卻隔得很遠,像是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時光從身邊呼嘯著走過,留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先遇到的是村口的黃大爺,大黃就是他養的。
我叫:「黃大爺!」
老人家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伸出手說:「許家姑娘回來啦。」
他轉向我身邊的人,立刻說:「是宋家小子吧!」
老人笑的開懷,「你們啊,金童玉女,我就說能長長久久!」
我有點接不上老人的話,宋城倒是從善如流的接著說:「是啊,我們結婚那天,您喝了很多酒呢。」
「那天高興啊!我記得……村口的路都被車堵滿了,那鞭炮喲,震得我耳朵都發聾呢。」
送我們走的時候,老人一直念叨著,在一起就好,在一起不容易啊孩子。
我扶著老人進了屋,「我知道的,黃大爺。」
在一起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
我先去了林知苦家裡操辦,她家裡沒別人,理應是我去。
可屋裡有人了,為她披白衣的,是個看上去跟整間屋子都格格不入的男人。
我問他是什麼人,他沉默半晌才說:「愛人。」
這樣講的話,他確實比我更有資格操辦這些,於是我在靈前呆了一會兒,跟林知苦說了會兒話。
靈前只有冰冷冷的罐子,裡面裝著我的朋友。
我又想起那年結婚,林知苦給我隨了好多錢,她說:「小竹,你是很聰明的人,我相信你能走好這條路,祝你幸福。」
那天殘落的鞭炮鋪了滿地,火紅的煙火中,她一步步走出去。
那年她考上大學,我以為……她會有光明的未來。
我想了又想,輕聲說:「林知苦,你能看見我嗎?」
我們好久不見了。
我說:「我穿了裙子呢,雖然變老了,但應該還能看得過去。」
年少時的話,難為她記了這麼多年。
小時候林知苦總是送走家裡的人,她一開始會哭,後來不會,她跟我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穿著裙子漂漂亮亮的來,不准哭。」
我穿了裙子,沒忍住眼淚,算是對應一半諾言吧,希望她別怪我。
「林知苦,去天上吧,去沒有痛苦的天堂。」
宋城站在我身後,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很沉默。
距離林知苦下葬還有幾天,我準備在村裡住兩天,宋城自然而然的說要留下來陪我。
我定定的看了他一會才說:「好。」
我早就知道,在小東村,我沒辦法拒絕宋城。
我們回了我媽家,院子裡被大樹擠滿了,屋子多年不住人,顯得破落不堪。
我跟宋城在村裡沒房子,因為我媽一直不同意,她執著的認為是宋城耽誤了我,耽誤了她有著大好前程的女兒,甚至我的婚禮,她都是冷著臉參加的。
婚禮之後,我帶著宋城跪在我媽面前給她磕了三個響頭,我說:「媽,你信我,我絕不後悔。」
那天過後我換了衣服就拉著宋城進了城,我說我們一定得出人頭地,證明給我媽看看。
他背著我在一個個難熬的寒冬里走過,他說:「你信我,我不讓你後悔。」
那時候年紀輕,以為一輩子不過就是十八年。
可一輩子比十八年多得多,走不到頭的人,就是走不到頭。
5
屋子有些不能住,不僅是屋內一片破爛,就連窗戶都破了大洞呼呼冒著風。
我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忍心,我說:「不住了,我們去鎮上找旅館吧。」
宋城卻不動,他僵硬的站在屋裡,屋頂矮,他甚至都站不直。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已經發黃的牆上歪歪斜斜的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 18 歲的我和他。
照片里的女孩樣貌姣好,眼睛裡都是朝氣蓬勃,哪怕只是租來的婚紗也擋不住兩人之間的洶湧愛意。
我快步走上去,「怎麼落在這兒了。」
宋城發達之後親自上門,把我媽接到城裡安頓好,他跪在地上,比當年寬厚太多的臂膀上擔著我的未來。
他說:「媽,我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他說:「我會讓小竹過好日子。」
他說:「媽,你信我。」
八年,人一輩子有幾個八年,年輕的孩子不再年輕,執拗的父母也不再執拗。
我媽看著站在宋城身邊的我嘆了口氣,上前把Ţŭ⁴宋城扶起來,從那天起,她最喜歡宋城。
最相信宋城。
我知道的,她是希望宋城對我好一點。
只是不知道,這麼久遠的歲月里,在我發誓要出人頭地給她看看我選的路沒錯的那些日子裡,我媽將這張簡陋的婚紗照列印出來放在床頭。
我在這一刻猛然意識到,那麼那麼多年裡,我媽不是覺得我選錯了,她只是為我不值,為她的女兒……覺得不值。
我手裡輕飄飄的舊照片,是我母親沉甸甸的愛。
我泣不成聲。
宋城走過來攬住我的肩,他也紅了眼眶,他說:「小竹,回去之後……我們去拍新照片。」
「早該補給你的,是我不好。」
我看著那張照片,緩緩地說:「你的助理,說想去三亞拍情侶寫真,你答應了嗎?」
宋城沉默了一瞬才說:「我會拒絕她的。」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他答應了。
在他苦苦挽留我回到家庭的時候,他答應了年輕的助理,可以跟她去我們都沒有一起去過的地方,可以跟她去拍我們都沒拍過的照片。
這些年裡,他欠著我的,都給了誰呢?
「宋城,我媽當年在這個院子裡跟我說……說一輩子很長,我一定後悔。」
我緊緊抓著手中的照片,像是這樣就能再見到當年的宋城。
可眼前人不是彼時人,那個宋城,不在此時此刻。
我們之間,都是回不去。
於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跨過數餘年行至今日,我說:「宋城,我好後悔。」
我好後悔。
宋城伸出手,慌裡慌張的想要幫我擦眼淚,「小竹,是我錯,小竹,是我錯了。」
明明傷心的是我,怎麼宋城的眼淚流的更凶。
我騙自己,說這是真的。
但如果此時流淚的宋城是真的,那以往睡在女助理床上的宋城呢?也是真的嗎?
跟我說你信我我們永遠在一起的宋城和說你不要無理取鬧不要兒女情長的宋城……哪個又是真的呢?
跟我說以後給你補最好的婚紗照的宋城跟數十年以來都忘了這個承諾的宋城,哪個又是真的呢?
我分不清……我早就分不清了。
我說:「宋城,我不行,我不能看著你跟別人恩愛有加,我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迎接你回家,我不能……看你帶著愛我時候的那張臉,跟別人逢場作戲。」
我說:「宋城,我們不一樣。」
就算全世界都默認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是世界準則,我也不一樣。
我就是不一樣。
宋城哭著看我,像是真的傷心,他說:「我們一樣的,小竹,我們一樣的。」
他翻來覆去的說著他錯,說著我們重新開始,說他一定會改。
我只是搖頭,眼淚一顆一顆滴在相框上,模糊的看不清那麼年輕又美好的面容。
我聽見遙遠的聲音,橫跨數十年歲月而來。
他說:「小竹,我一輩子對你好。」
他說:「老婆,我們去拍最好的婚紗照。」
他說:「你相信我小竹,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說:「許冬竹,你到底鬧什麼?」
他說:「許冬竹,為什麼就你不一樣?」
我想,宋城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們為什麼不一樣。
不然他不會這麼容易的拋下我。
是他拋下我。
6
宋城一個人收拾出來了屋子,甚至還找東西補上了窗戶。
他腫著眼睛對我笑,說將就著住住。
我點點頭,其實能住的。
剛離開家的那些年,我們吃過苦。
水費、電費,什麼都省著過,一分多餘的錢都不敢花。
冬天那麼冷,我們都不敢為自己多買一床被子。
我心疼宋城,買了包子和饅頭,我說我想吃饅頭遞給他包子,他點點頭說好,等他吃完了我咬了一口,才發現遞給他的包子又回到了我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