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帳的時候，看著收銀機上跳出的四位數，我心裡抽了一下。曉d靜卻眼皮都沒眨一下，拿出手機，平靜地掃碼支付。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開口：「曉靜，其實……不用買這麼好的。建業他們也不是外人，家常一點就行。」
她開著車，目視前方，淡淡地回了一句：「陳建軍，這麼多年，你只知道我菜做得好吃，你知不知道，為了讓你有面子，為了讓你弟弟一家、讓你爸媽吃得高興，我花了多少心思？算了，跟你說這些也沒用。」
說完，她便不再開口，車廂里只剩下沉默的呼吸聲。
年三十一大早，天還沒亮，曉靜就起床了。
我迷迷糊糊地被廚房傳來的動靜吵醒，睜開眼，身邊已經空了。我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穿著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舊圍裙，正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昨晚買回來的食材。
龍蝦已經分解好，蝦身準備蒜蓉蒸，蝦頭熬湯；和牛被切成均勻的薄片，碼放在精緻的盤子裡；東星斑也已經刮鱗去髒，做好了清蒸前的準備……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給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我心裡那點不快和愧疚又涌了上來。我走上前，從背後輕輕抱住她。
「老婆，辛苦你了。」
她的身體僵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推開我，只是低聲說：「你出去吧，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她的聲音里沒有溫度，我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最後只能訕訕地收了回來。
上午十點，門鈴響了。
我趕緊去開門，是建業一家四口，還有我爸媽。
「哥！新年好啊！」建業一進門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弟媳王莉跟在後面，笑著喊了聲「哥」。兩個孩子，小侄子陳浩和小侄女陳琳，像兩隻小炮彈一樣沖了進來，滿屋子亂竄。
「爸，媽，你們來了。」我接過爸媽手裡的東西，是一些水果和牛奶，每年都如此。
「建軍啊，曉靜呢？」我媽往屋裡探頭探腦。
「在廚房忙著呢。」
我爸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自顧自地看起了戲曲頻道。我媽則跟著建業一家，開始「視察」我的家。
「哎喲，哥，你家這新買的電視真大啊！」建業羨慕地拍了拍客廳的液晶電視。
王莉則拉著我媽，指著陽台上的蘭花說：「媽，你看嫂子養的花，多好。我怎麼養都養不活。」
他們像一群來參觀的遊客，說說笑笑，沒有一個人往廚房走一步，甚至沒有一個人，主動去跟那個正在為他們準備盛宴的女人，打聲招呼。
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正想說點什麼，曉靜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從廚房裡出來了。
「爸，媽，你們來了。」她臉上掛著客氣而疏離的微笑，把果盤放在茶几上，「建業，王莉，坐吧。孩子們，過來吃水果。」
「嫂子，新年好！今年又得辛苦你了！」建業嘿嘿笑著，拿起一塊哈密瓜就往嘴裡塞。
王莉也笑著附和：「是啊嫂子，每年都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嘴上說著不好意思，身體卻很誠實地坐在沙發上，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曉靜只是笑了笑，沒接話，轉身又回了廚房。
我看著這一幕，心裡那根叫「理所當然」的弦，第一次，發出了不和諧的顫音。這麼多年，似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默認了曉靜的付出。她就像這個家的背景板，默默存在，默默奉獻，卻很少有人真正看到她。
午飯是曉靜提前準備好的餃子。吃完飯，男人們聚在客廳看電視、聊天，我爸和建業討論著股票和國家大事。女人們……不，只有我媽和王莉，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聊著張家長李家短。兩個孩子在房間裡追逐打鬧，把陳爍的書和玩具弄得一地都是。
而林曉靜，一個人，在廚房裡，繼續為晚上的年夜飯戰鬥。
我幾次想進去幫忙，都被她用「你出去陪客人」給擋了回來。
整個下午，廚房裡是熱火朝天的戰場，客廳里是其樂融融的天堂。一牆之隔，兩個世界。
我坐立不安，那杯涼茶的寒意，似乎又從心底冒了出來。
第3章 一句「憑什麼」與一個決絕的背影
下午四點，廚房裡的香味已經濃得化不開了。
紅燒肉的甜香，海鮮湯的鮮香，還有各種香料混合在一起的複雜香氣，勾得人食指大動。客廳里的談笑聲也漸漸被這股香味吸引，話題開始圍繞著晚上的年夜飯展開。
「哇，嫂子這是做什麼好吃的呢？也太香了吧！」王莉吸了吸鼻子，滿臉期待。
「那還用說？你嫂子的手藝，國宴大廚級別的！」建業得意洋洋地吹噓著，仿佛曉靜的廚藝是他自己的榮耀。
我媽也笑著說：「曉靜就是能幹，我們老陳家有福氣，娶了這麼個好媳幕。」
我聽著這些不走心的誇讚，心裡卻越來越沉。他們把曉靜捧得越高，我就越覺得諷刺。這些讚美，廉價得像超市門口發的傳單，隨口一說，不費吹灰之力，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別人用汗水換來的成果。
就在這時，廚房的門開了。
曉靜走了出來，她脫下了那件舊圍裙，換上了一件乾淨的駝色大衣。她頭髮梳理得很整齊，臉上甚至還化了點淡妝，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她手裡沒有端菜，只拿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
所有人都愣住了，客廳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曉靜，你這是……要出去？」我媽疑惑地問。
曉靜沒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一絲波瀾。
「菜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她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蒸鍋里的魚，定時20分鐘。湯在鍋里燉著，小火保溫就行。涼菜已經擺好盤了，在冰箱裡。剩下的熱菜，我都寫了紙條，貼在盤子下面，告訴你們怎麼炒。很簡單，下鍋翻炒幾下就行。」
她像一個即將遠行的項目經理，冷靜地交代著工作。
我心裡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站起身來：「曉靜，你到底要幹什麼？這大年三十的，你穿成這樣要去哪兒？」
「我出去一下。」她說。
「出去一下？去哪兒？飯馬上就要好了！」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
建業也覺得不對勁，站起來打圓場：「是啊嫂子，有什麼事吃完飯再說唄，你看這……一大家子人都等著你開飯呢。」
這句話，像一根火柴，瞬間點燃了曉靜一直壓抑的情緒。
她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絲淒涼和嘲諷。
「一大家子人坐著等我開飯？」她重複了一遍，目光緩緩掃過客廳里的每一個人。
掃過蹺著二郎腿看電視的我爸，掃過嗑著瓜子滿臉茫然的我媽，掃過一臉理所當然的建業和王莉，最後，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臉上。
「陳建軍，我今天就想問問你，也問問大家。」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一股千鈞之力，壓得整個客廳的空氣都凝固了。
「從我嫁到你們陳家開始，十五年了。每一年的年夜飯，都是我一個人在廚房裡忙活。你們吃完飯，拍拍屁股看春晚，留下滿桌狼藉給我一個人收拾。我懷孕挺著大肚子的時候，在做。我生完孩子月子還沒出利索，在做。我發著燒，頭暈眼花的時候，也撐著在做。」
「你們過年是過年，是團圓，是享受。我的年，是在廚房裡過的。油煙是我的新衣，鍋碗瓢盆是我的禮炮。」
「我圖什麼？我圖的，不過是你們能把我當成一家人，能看到我的辛苦，能在我累的時候，搭把手，說句『嫂子/曉靜，我來幫你』。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安理得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我把飯菜一口一口喂到你們嘴裡！」
「建業，你只知道你哥大方，你知道你哥是用我的辛苦在裝點他的面子嗎？爸，媽，你們只知道我能幹，你們關心過你們的兒媳婦，是不是也需要休息，是不是也會累嗎？」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剝開這些年溫情脈脈的家庭表象，露出底下冷冰冰的、被忽視的現實。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我爸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建業和王莉尷尬地低下頭，不敢看她。
我的臉火辣辣地燒著，像是被人當眾扇了無數個耳光。
「曉靜，你……你這是幹什麼？大過年的，說這些幹什麼？」我試圖阻止她。
她看著我，眼神里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是失望，是徹徹底底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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