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杭州的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
客廳里安靜得可怕,只有掛鐘「咔噠、咔噠」走動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神經上。那一刻,我和妻子林悅之間隔著三米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半小時前,我剛把父親送上回老家的大巴。
父親走得很急,連晚飯都沒吃。他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蛇皮袋,裡面裝著他來時帶的幾件舊衣服,手裡還緊緊攥著我硬塞給他的兩千塊錢現金。他堅決不讓我送進站,甚至不讓我給他買臥鋪,只說:「硬座好,硬座熱鬧,還能省幾個錢。你腿還沒好利索,趕緊回去,別讓你媳婦等著。」

我看著他佝僂著背影消失在檢票口,那條受了傷、打了石膏還沒完全拆線的右腿,在寒風裡隱隱作痛。
回到家,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林悅正戴著口罩,手裡拿著戴森吸塵器,在客廳里近乎狂躁地清理著每一個角落。茶几上,父親臨走前小心翼翼放在那裡的半袋紅薯,已經被她扔進了門口的黑色垃圾袋裡。
見我進門,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神里沒有一絲對我的關心,只有一種終於解脫的釋然。
「走了?」她問,聲音冷得像窗外的風。
「嗯,走了。」我換了鞋,艱難地挪到沙發旁。
「走了就好。」她摘下口罩,隨手扔在桌上,掏出手機發了一條語音,語氣瞬間變得歡快起來,「媽,你們明天的票是吧?放心,家裡都收拾好了,被單我都換新的了,空氣也凈化過了,保證舒舒服服的。」
發完語音,她轉頭看向我,眉頭又皺了起來:「你也去洗個澡吧,把你身上那股膏藥味洗洗。明天我爸媽來,別讓他們聞著難受。還有,客房的窗戶開大點,把你爸住過的那股老人味散一散。」
那一刻,我看著她那張精緻妝容的臉,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這50天裡積壓在心底的那些委屈、憤怒、隱忍,像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在這一句話的引信下,開始劇烈地顫抖。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門口那個黑色垃圾袋。那裡面,不僅僅是紅薯,還有父親這50天來小心翼翼的尊嚴。
2.
事情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那場車禍來得很突然,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我的右腿粉碎性骨折,醫生說至少要臥床休養兩個月。林悅是外企的行政主管,正處於升職的關鍵期,她只在醫院陪了我一天,就一臉為難地說公司有個大項目,實在走不開。
「請護工吧,」她說,「一天三百,我出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老家的父親不知從哪聽到了消息。那個一輩子沒出過遠門、連智慧型手機都不太會用的農村老漢,連夜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趕到了杭州。
「請啥護工,外人哪有自家人盡心。」父親背著大包小包,風塵僕僕地出現在病房門口,褲腳上還沾著老家的泥土。
林悅當時的表情,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也讓我心寒。她沒有感動,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捂了捂鼻子,仿佛父親身上帶著什麼傳染病菌。
出院回家後,噩夢開始了。或者說,是父親的噩夢開始了。
林悅是個有潔癖的人,這一點我一直知道。但我沒想到,她的潔癖在面對我父親時,會演變成一種近乎殘酷的苛刻。
「爸,進門要換鞋,這雙拖鞋是您的,別穿錯了。」
「爸,吃飯別吧唧嘴,聲音太大了。」
「爸,上廁所記得沖兩遍水,還有,別把水濺到馬桶圈上。」
這些話,她每天都要說上好幾遍。每一遍,父親都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諾諾地點頭,手足無措地搓著那一雙粗糙的大手。
為了不讓兒媳婦嫌棄,父親每天洗澡都要搓掉一層皮。他知道林悅聞不慣紅花油和膏藥的味道,每次給我擦完藥,都要躲到陽台上去吹風,直到身上凍透了才敢進屋。
但我發現,林悅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剛開始是一周兩三次,後來變成了幾天都不回來一次。每次打電話,她總是那一套說辭:「老公,公司最近太忙了,天天加班到凌晨,我怕回來吵醒你們,就在公司湊合睡了。」
或者是:「今晚要去閨蜜家住,幫她準備婚禮的事。」
這50天裡,這個家幾乎就剩下了我和父親兩個人。
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他的失落。他每天變著法子做林悅愛吃的菜,紅燒排骨、糖醋魚、手工水餃……做好了,就坐在桌邊等。
「悅悅今天回來不?」他總是充滿希冀地問我。
「她忙,爸,我們先吃吧。」我只能一次次地撒謊。
然後,父親就會嘆一口氣,拿出一個乾淨的盤子,把最好的肉、最完整的魚撥出來,用保鮮膜封好,放進冰箱最顯眼的位置。「留給悅悅,萬一她半夜餓了回來吃。」
可惜,那些菜,林悅一口都沒吃過。
她偶爾回來一次,也是像蜻蜓點水一樣。進門不到十分鐘,就喊著累,鑽進主臥反鎖房門。父親端著熱好的飯菜敲門,裡面只傳來冷冰冰的一句:「我不餓,減肥,別煩我。」
我看著父親端著盤子站在門口,那佝僂的背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進我的肉里。
3.
「爸,沒事,城裡人都這樣,壓力大。」我安慰父親。
父親強笑著點點頭:「是啊,大公司,規矩多。娃啊,你別怪悅悅,她是個體面人,咱是粗人,別給人家添亂。」
我不怪她忙,我甚至在心裡為她開脫:也許她真的是壓力太大了,也許她真的只是不習慣和長輩相處。
直到父親走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林悅難得回來了。她一進門,就皺著眉頭說家裡有一股「怪味」。
「什麼味啊?我想吐。」她誇張地扇著風,打開了全屋的新風系統。
其實那是父親剛熬好的骨頭湯的味道,濃郁的肉香,在他看來是給兒子補身體最好的東西。但在林悅看來,那是油膩、是骯髒、是無法忍受的「農村味」。
那天晚上,父親正在廚房洗碗。為了省電,他沒開熱水器,用的冷水。
林悅走進廚房倒水喝,看到地磚上有一滴水漬,瞬間炸了。
「哎呀!爸!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地上要有水就趕緊擦乾!這地磚很貴的,滲進去就發黑了!」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在狹小的廚房裡迴蕩。
父親嚇得手一哆嗦,手裡的碗滑落在地,「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對不起,對不起……」父親慌亂地蹲下身去撿碎片,因為著急,手指被瓷片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林悅沒有第一時間去關心父親的手,而是跳著腳躲開,大喊:「別把血滴在地板上!這很難擦的!」
坐在客廳沙發的我,聽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我拄著拐杖衝到廚房,一把推開林悅,抓起父親流血的手,眼淚在那一刻奪眶而出。
「夠了!林悅,你夠了!」我吼道。
林悅愣住了,似乎沒料到一向溫和的我發這麼大火。她冷笑一聲:「我怎麼了?我花幾萬塊裝修的廚房,我說一句都不行嗎?再說了,是他自己笨手笨腳……」
父親連忙拉住我,用那隻完好的手捂住我的嘴:「別吵,別吵,是爸不對,是爸老糊塗了。悅悅沒錯,地磚挺貴的,爸給擦乾淨,這就擦乾淨。」
那天晚上,父親在廚房裡跪著把地磚擦了三遍。
第二天一早,他就收拾好東西,執意要走。
「娃,爸想家了。老家的雞鴨沒人喂不行。你腿也好得差不多了,爸在這,除了添亂啥也幹不了。」父親笑著對我說,但那笑容里,滿是苦澀。
我知道,他是被趕走的。被這種無聲的嫌棄,硬生生地逼走的。
4.
現在,他走了。
林悅又恢復了女主人的姿態。她哼著歌,開始指揮我:「老公,明天我爸媽來,你去定個好點的飯店接風。對了,還要去買點海鮮,我爸愛吃螃蟹。床單被罩都要換真絲的那套,我媽皮膚敏感……」
我聽著她絮絮叨叨的安排,看著她那張寫滿期待的臉,心裡的寒意越來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