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八點二十，書房裡的濕度計顯示45%，這是保存古籍的最佳濕度，卻讓我的喉嚨乾得發癢。
檯燈的光圈聚焦在桌面上那本清代縣誌的殘卷上。我戴著白手套，手裡握著一把用了十年的羊毫筆，正屏住呼吸，試圖清理紙張纖維里霉變的孢子。作為市檔案館的古籍修復師，我的工作就是和時間搶東西，把那些被蟲蛀、被水浸的歷史，一點點拼湊回來。
手機在此時突兀地震動起來，打破了這份近乎神聖的寂靜。螢幕上跳動著「公公」兩個字。我皺了皺眉，摘下放大鏡。公公平時很少在這個點找我，除非是為了錢。
剛接通，聽筒里就炸開了他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帶著一種讓人不適的理直氣壯：「林淺！你怎麼回事？銀行催款簡訊都發到村委書記手機上了！趙強那房子的房貸你怎麼還沒轉？」
我愣了一下，手裡的筆尖懸在半空，差點戳破那頁脆如蟬翼的紙。「爸，您說什麼呢？」我儘量壓著性子，語氣平靜，「我家這房子是五年前我和趙恆全款買的，房產證還在保險柜里鎖著，哪來的房貸？」
「誰跟你說你住的那套了！」公公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八度，那種氣急敗壞的語氣，像是我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天條，「我說的是你小叔子趙強！那是他那套120平的婚房！上個月趙恆不是說了嗎，首付是他出的，月供你們包了！現在趙恆電話打不通，你不還誰還？」
空氣仿佛在這一秒凝固了。我慢慢放下手裡的筆，轉過頭，目光穿過書房半開的磨砂玻璃門，看向客廳。
客廳里，那個被公公說「電話打不通」的男人——我的丈夫趙恆，正癱在米色的真皮沙發上。他戴著降噪耳機，手裡搖晃著一罐冰啤酒，對著電視里激戰正酣的球賽，無聲地歡呼揮拳。茶几上放著切好的果盤，那是我半小時前給他準備的。
一種荒謬感順著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趙恆從未跟我提過給趙強買房的事。更何況，是一套120平的大房子，還要我們要包攬月供？
我是獨生女，父母是退休教師，從小受的教育是溫良恭儉讓。趙恆是鳳凰男，老家在農村，還有一個被寵壞的弟弟趙強。結婚五年，我不介意稍微幫襯婆家，過年過節給公公的紅包從來沒少過五千，趙強換手機、買摩托，哪次不是趙恆掏錢？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這不代表我是個傻子。「爸，」我的聲音冷了幾分，職業習慣讓我即使在憤怒時也保持著一種審視的冷靜，「第一，趙恆沒跟我提過這事；第二，買房是大事，趙強有手有腳，憑什麼我們要包月供？這事兒我不認。」
「你不認？你憑什麼不認！」公公在那頭咆哮，「長嫂如母，趙恆說了，這房子就是給老趙家留後的！你肚子不爭氣，占著窩不下蛋，還不許我們給趙強鋪路？我告訴你林淺，這錢你今天必須轉，不然我明天就去你們單位鬧！」
電話掛斷了。那一刻，書房裡安靜得可怕，只能聽見加濕器噴出的白霧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占著窩不下蛋。」這句話像一根生鏽的釘子，狠狠扎進了我的軟肋。結婚五年未孕，這一直是我心裡的隱痛，也是我在趙恆面前總覺得虧欠一分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氣，摘下手套，推門走出了書房。「趙恆。」我喊了一聲。
2.
趙恆沒聽見，還在對著螢幕里的射門動作激動得拍大腿。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一把摘下他的耳機，他才驚愕地抬起頭，臉上掛著那種被人打斷興致的茫然。
「怎麼了老婆？臉色這麼難看？」他想起身拉我，眼神清澈無辜，像極了當年在圖書館幫我占座時的那個誠懇少年。
「剛才爸打電話來，說趙強的房貸斷了，銀行催到村裡去了。」我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微表情的變化，「他說，那套120平的婚房，首付是你出的，月供也是我們包。這事兒，是真的嗎？」
趙恆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但也只是僵了不到一秒。下一刻，他猛地把手裡的啤酒罐往茶几上一頓，發出一聲悶響。
「這個老糊塗！」趙恆氣得滿臉通紅，抓起手機就開始撥號，「他又被人忽悠了吧？小強那德行，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哪家銀行敢貸給他？再說了，我哪來的錢付首付？我的工資卡不都在你手裡管著嗎？」
他當著我的面，開了免提給公公打過去。電話一通，趙恆就先發制人：「爸！你胡說什麼呢？小強什麼時候買房了？還120平，你怎麼不說是別墅呢？你是不是又聽村裡那些長舌婦亂嚼舌根了？林淺都要被你氣病了！」
那一頭，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公公，此刻卻支支吾吾起來：「啊……那什麼，我也是聽村支書說的……可能是我搞錯了？哎呀，年紀大了，腦子是不好使了……」
「以後沒影的事兒別瞎傳！」趙恆「啪」地掛了電話，轉頭一臉愧疚地抱住我，「老婆，對不起啊，老頭子估計是想房子想瘋了，或者是小強那混小子又在外面吹牛逼。別理他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他的懷抱很暖，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那是我們一起挑的柚子味。我靠在他懷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理智告訴我，他說得有道理。趙恆的工資卡確實在我這兒，每個月的開銷我都心裡有數，他不可能憑空變出一筆巨額首付。
但我也是個修書的人。修書講究「觀色」，紙張的顏色稍微不對，就說明受潮了或者霉變了。剛才那一瞬間，趙恆在聽到「房貸」兩個字時，瞳孔有一個極微小的收縮。那是驚恐的生理反應。而且，公公雖然沒文化、重男輕女，但他是個極度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確有其事，他絕不會編造這麼具體的細節——「120平」、「銀行催款」。
最重要的是，趙恆剛才那一連串的反應，太流暢了。流暢得就像是……排練過一樣。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追問。但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聽著身邊趙恆均勻的呼吸聲，看著天花板上偶爾划過的車燈光影。我想起五年前我們結婚時，他當著所有親戚的面發誓：「林淺，這輩子我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我的就是你的。」那時我不顧父母反對，執意嫁給了一窮二白的他在。我看中的，就是他的上進和老實。可是，老實人也會演戲嗎？
懷疑一旦種下，就會像黴菌一樣瘋狂蔓延。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潛伏的偵探。我是做檔案修復的，最擅長的就是從蛛絲馬跡里還原真相。趙恆的工資卡確實在我這兒，但我忽略了一個地方——他的獎金和報銷款。作為合資企業的項目經理，這部分收入並不走工資卡。
周二，趙恆說要加班。等他回來洗澡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去翻了他換下來的西裝褲兜。以前我從不查這些，我覺得夫妻之間信任是基石。但現在，基石晃動了。
褲兜里很乾凈，只有一張被揉成團的小票。我把它展平，那是一張加油站的發票。時間：上周二，下午14:38。地點：城南新區「未來城」加油站。金額：380元。
我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上周二，趙恆跟我說他在公司開了一整天的全員大會，連午飯都是在會議室吃的盒飯。而我們家和他的公司都在城北，離城南新區的「未來城」足足有40公里。他在騙我。
「未來城」……那個樓盤我聽說過，是最近城裡最火的改善型樓盤，主打高端學區房，均價兩萬五。120平，那就是300萬。首付至少要90萬。這90萬，他是從哪弄來的？
3.
第二天，我請了半天假。我沒化妝，戴了個口罩，打車去了「未來城」售樓處。
售樓處金碧輝煌，置業顧問熱情地迎上來。我裝作要買房，旁敲側擊地問：「這兒還有120平的戶型嗎？我看我親戚前幾天剛買了一套。」
「您親戚貴姓？」
「姓趙，趙強。」我試探著報出了小叔子的名字。顧問在系統里查了半天，搖頭：「沒有叫趙強的客戶。」
我心裡咯噔一下，難道真的是公公搞錯了？我不死心，咬了咬牙，報出了那個我不願意相信的名字：「那您查查……趙恆？」
顧問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隨即臉上堆滿了更燦爛的笑容：「哎呀，原來您是趙先生的親戚啊！趙先生可是我們的大客戶，剛買走的樓王位置，120平，首付剛付完沒多久，正在辦按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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