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就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母親擋在林強身前,像護著一隻剛出殼的小雞,指著我的鼻子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錢是老林家的根,你別想分走一分。」
那天我沒鬧,只是平靜地簽了放棄繼承權的字,然後拉黑了她半年。
「那錢……那是給強子娶媳婦用的。」母親的聲音有些發虛,但依然固執,「你現在日子過得好,又是經理,八千塊對你來說不算啥。媽就是想……想買身好衣裳過個年。」
好衣裳?八千塊?
我腦海里浮現出昨天在商場看到的那些進口海鮮禮盒和高檔羊絨大衣。老太太這嘴是越來越刁了,心也越來越偏了。拿著兩百萬給兒子鋪路,轉過頭來還要吸乾女兒的血。
「媽,林強呢?」我壓著火問,「他拿了兩百萬,連八千塊年貨錢都不給你出?」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過了許久,才傳來母親有些急促的喘息聲:「他……他忙。是大老闆,忙著呢。」
「忙著花錢吧。」我冷哼一聲,那一刻,積攢了一年的委屈像決堤的洪水,「媽,以後我不回去了。你想買什麼好年貨,讓你的寶貝兒子結帳去吧。」
說完,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手指在螢幕上懸停了一秒,我再次把那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世界終於清靜了,只有消毒水的味道依舊刺鼻。
2、
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
丈夫大偉正在客廳陪女兒看繪本,見我臉色不好,給我倒了杯熱水。「又加班了?還是……老家來電話了?」
他太了解我了。
我把包扔在沙發上,整個人陷進軟墊里,我和他之間隔著三十厘米的距離,這是我們默契的安全區。「她要八千塊買年貨。」
大偉愣了一下,放下水杯:「媽要這麼多?林強不管嗎?」
「人家是大老闆,忙著呢。」我諷刺地勾起嘴角,「你說可笑不可笑?兩百萬全給了兒子,臨了要過年了,找沒分到一分錢的女兒要錢買衣服。她是覺得我這血抽不幹是吧?」
大偉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背:「淺淺,其實前兩天……王嬸給我發過微信。」
我警覺地抬頭:「王嬸?說什麼了?」
王嬸是我們老家的鄰居,出了名的大嘴巴,但心腸不壞。大偉掏出手機,點開一條語音。
「大偉啊,你也勸勸淺淺。這都快過年了,哪怕不回來,也打個電話。我看淑芬嬸子最近瘦得厲害,也不出門,前天我看她在院子裡曬太陽,那臉蠟黃蠟黃的……問她強子呢,她就支支吾吾說去外地談生意了。唉,也是造孽。」
語音播完,客廳里有些安靜。
「瘦得厲害?」我皺了皺眉,心裡莫名被刺了一下。母親雖然六十三了,但身體一直硬朗,以前扛著五十斤大米上樓都不帶喘氣的。
「要不,還是回去看看?」大偉試探著問,「畢竟是你親媽。」
「不去。」我硬邦邦地回絕,「她有兩百萬傍身,還需要我看?說不定林強帶著她去哪兒旅遊剛回來,累瘦的呢。」
嘴上這麼說,那一晚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點開微信,鬼使神差地搜索林強的帳號。他的朋友圈設置為「半年可見」,但裡面空空如也。
這太反常了。林強那個人我太了解,典型的暴發戶心態。以前別說拿了兩百萬,就是買雙新球鞋都要發九張圖炫耀。這一年,他手裡握著巨款,竟然沒在朋友圈曬過哪怕一次豪車、美女或者大餐?
最後一條動態,還停留在半年前,只有一張模糊的夜景,配文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這酸溜溜的話,不像他那個豬腦子能寫出來的。
3、
這種不安一直持續到了臘月二十八。
那是快遞停運前的最後一天。下午三點,收發室的李大爺喊住了我:「林經理,有個你的包裹!是個蛇皮袋子,也不知道誰寄的,那字寫得……跟雞刨的一樣,差點沒認出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
走到收發室門口,地上扔著一個灰撲撲的化肥袋子,用粗糙的麻繩捆著口。袋子上貼著一張快遞單,寄件人那一欄歪歪扭扭寫著「陳淑芬」三個字。
那是母親的名字。她只上過小學二年級,字寫得很醜,以前每次給我寫請假條,都被老師當笑話念。
我讓李大爺找了把剪刀,剪開麻繩。
袋子一打開,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不是食品廠那種冰冷的消毒水味,而是一種混合著泥土、陽光和陳舊木頭柜子的味道。
是乾菜。我們老家叫「如意菜」。把干豆角、黃花菜、茄子干切成細絲,曬乾後存著,過年燉肉吃,寓意萬事如意。
這東西不值錢,但費功夫。要選最嫩的豆角,切得細如髮絲,還要在大太陽底下翻曬三天三夜。小時候我最愛吃這個,後來進城了,嫌它土,再也沒吃過。
滿滿一袋子,每一根都切得整整齊齊。
我看著那些乾菜,鼻子有些發酸。她不是有兩百萬嗎?不是要買八千塊的高檔年貨嗎?為什麼還費勁巴力地弄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寄給我?
「哎,這下面好像還有東西。」李大爺眼尖,指了指袋子底部。
我伸手進去掏了掏,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紙殼。
拿出來一看,是一個拆開的舊藥盒。那種十幾塊錢一盒的止痛藥,盒子邊緣已經磨得起毛了。
藥盒的背面,密密麻麻寫著字。筆跡依然是那種歪歪扭扭的「雞刨字」,有些地方用力過猛戳破了紙,有些地方筆墨斷斷續續,像是寫字的人手一直在抖。
最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年貨清單。
我原本以為這是她寫給我的購物清單,讓我照著買。心想這老太太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都要過年了還不忘使喚我。
我冷笑一聲,剛想把它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視線卻無意間掃過了第一行字。
4、
那一瞬間,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作為乾了十年的質檢經理,我對文字、規格、標準有著近乎本能的敏感。但這上面的內容,卻讓我這個職業化的頭腦瞬間宕機。
清單上寫著:
1.紅綢子一身(里外都要新的),不要帶拉鏈的,我不習慣,要盤扣的。
2.黑布鞋一雙,底子要納得厚一點,千層底最好,路遠不好走。
3.柏木匣子一個,不要太大的,我不占地兒,結實就行。
辦公室的空調明明開到了26度,我卻突然覺得渾身發冷,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路遠不好走」……「不占地兒」……「不要拉鏈」……
我死死盯著那張藥盒,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在我們老家的風俗里,只有一種衣服不能帶拉鏈,因為那是「鎖住魂」的不吉利;只有一種鞋子需要特意強調底厚,因為那是給去往「另一個世界」的人趕路穿的;只有一種匣子不需要太大……
這哪裡是年貨清單?
這分明是壽衣和骨灰盒的置辦清單!
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藥盒紙片在手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我不信。怎麼可能?她才六十三歲,身體壯得像頭牛,手裡握著兩百萬拆遷款,怎麼可能需要這些東西?
也許是給家裡哪位長輩準備的?對,一定是給二爺爺或者三姥姥準備的。
可是……「我不習慣」、「我不占地兒」……那是第一人稱啊!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我的腦海:如果她要的那八千塊錢,根本不是為了吃喝享樂,不是為了買什麼高檔大衣,而是……而是為了給自己買這最後一套「行頭」?
那兩百萬呢?林強呢?如果她真的有兩百萬,為什麼要找那個已經斷絕關係的女兒要這區區八千塊的「棺材本」?
我瘋了一樣抓起手機,顫抖著手指把那個被拉黑的號碼放了出來,按下撥通鍵。
「嘟……嘟……嘟……」
漫長的忙音,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神經。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冰冷的機械女聲響起。我掛斷,再撥。依舊是關機。
我的心臟狂跳,那種不祥的預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想起電話里她那奇怪的呼嚕聲,想起王嬸說的「瘦得厲害」,想起林強那停更了半年的朋友圈……
所有的線索,像散落的珠子,在此刻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猛地串了起來。
5、
「李大爺,我請個假!」
我抓起車鑰匙,連請假條都沒來得及寫,衝出了辦公樓。
冬日的下午四點,天色已經開始發灰。我開著車,在高速上狂奔。時速表上的數字不斷跳動,但我依然覺得慢。
從城裡到老家,三百公里,平時要開三個半小時。這一路,我腦子裡全是母親那個電話。
「媽想置辦點好年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