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那個不被偏愛的孩子。
他一直告訴自己,哥哥更優秀,所以父母偏心是正常的。
他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忍讓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不被偏愛。
他只是一個局外人。
一個被撿回來的、用來襯托他們親生兒子優秀的工具。
他所有的愚孝,所有的退讓,所有的犧牲,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突然發出一聲不像人聲的嘶吼,猛地推開面前的兩人,瘋了一樣衝出了家門。
背後,是公婆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但這一切,他都聽不見了。
他的世界,崩塌了。
那天深夜,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電話那頭,是趙偉帶著哭腔的、支離破碎的聲音。
他在我家樓下的小公園裡,喝得酩酊大醉。
我沒有下去見他。
我只是站在窗邊,看著那個在長椅上縮成一團的男人。
他斷斷續續地,在電話里,把他剛剛經歷的一切告訴了我。
他說他不是親生的。
他說他只是一個被撿回來的野孩子。
他哭著,訴說著自己這三十多年來的委屈和不甘,像個迷路的孩子。
最後,他乞求我。
「晚晚,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你看在我也很可憐的份上,原諒我好不好?」
「我們不離婚了,我們回家,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我聽著他的哭訴,內心平靜得沒有漣漪。
甚至,覺得有些荒謬。
我等到他終於哭累了,說不動了,才緩緩開口。
我的聲音,透過電波,清晰地傳到他耳中,冷靜又殘忍。
「趙偉,你的身世確實很可憐。」
「但這不能成為你傷害我和孩子的理由。」
「你不是今天才知道他們偏心,你一直都知道。」
「你明知道他們是錯的,卻一次又一次選擇犧牲我們,去討好他們,去維護你那個可笑的『家庭和睦』。」
「這才是我們婚姻破裂的根源。」
「你的可憐,是你和他們之間的事情,不應該由我和樂樂來買單。」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他所有的眼淚和委屈,都被我這幾句冷冰冰的話,堵了回去。
他發現,他根本無法反駁。
過了很久,他才用沙啞的聲音問:「我……能看看樂樂嗎?」
「他在睡覺。」我說。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我最終還是心軟了。
我抱著熟睡的樂樂,站到了窗邊,沒有開燈。
樓下的趙偉抬起頭,借著昏暗的路燈,遠遠地看著這個小小的輪廓。
我不知道他看清了沒有。
我只知道,他突然蹲在地上,像個被抽掉所有力氣的木偶,發出了壓抑的嗚咽聲。
那一刻,他或許才真正意識到。
那個他從未珍惜過的家,那個他親手推開的妻兒,他徹徹底底地,失去了。
我拉上窗簾,隔絕了樓下那道悲傷的視線。
別人的悲劇,我不圍觀,更不會參與。
遭受了身世和婚變的雙重打擊,趙偉整個人都垮了。
他不再對離婚有任何異議,只想儘快結束這一切。
他同意了我提出的所有財產分割要求,包括那筆他偷偷轉移給養父母和哥哥的錢,他承諾會想辦法還給我。
公婆得知趙偉竟然同意了那些在他們看來是「苛刻」的條件,又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
這一次,趙偉沒有讓他們進門。
他親自出面,把他那對養父母攔在了門外。
隔著一扇門,他第一次對他們說了「不」。
我不知道他們那天說了什麼,我只知道,從那以後,公婆再也沒有來鬧過。
離婚手續辦得異常順利。
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我走出民政局的大門,看著頭頂湛藍的天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席捲了我的全身。
我用分到的錢,加上我父母的資助,在離我父母家不遠的一個小區,付了一套小兩居的首付。
房子不大,但足夠我們母子倆生活。
搬進新家的那天,陽光透過乾淨的玻璃窗,灑在地板上,亮得晃眼。
我抱著樂樂,站在屬於我們自己的客廳里,心裡被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填得滿滿的。
我很快就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回到了我闊別多年的職場。
雖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很辛苦,但每天都過得格外充實。
樂樂在新環境里適應得很好,上了新的幼兒園,交了新的朋友,臉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很多。
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充滿了陽光,充滿了奔頭,充滿了只屬於我們自己的、安穩的幸福。
離婚後,趙偉和那家人的關係,也降到了冰點。
聽說他搬出了那個家,自己在外面租了個小單間,除了偶爾的電話,幾乎不再回去。
公婆的全部希望,自然都寄托在了他們唯一的親生兒子,趙輝身上。
可惜,趙輝就是個被他們寵壞了的成年巨嬰。
工作上眼高手低,總覺得屈才,沒幹多久就辭職了,天天待在家裡啃老。
沒有了趙偉這個「提款機」的接濟,老兩口那點退休金,根本不夠趙輝揮霍。
那輛被他視若珍寶的車,也因為後續的保養和保險費用太高,沒開多久就被他賣掉,換來的錢很快就花光了。
家裡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和睦」,終日被爭吵和抱怨所籠罩。
老兩口的身體,也在這日復一日的雞飛狗跳中,越來越差。
有一次,我媽在菜市場碰到了他們以前的鄰居,聽說了婆婆生病住院的消息。
鄰居說,婆婆躺在病床上,給趙輝打電話,讓他送點飯過去。
趙輝卻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地說,自己正跟朋友在外面玩,沒空。
老兩口躺在冷冰冰的病房裡,吃著醫院難以下咽的飯菜,那一刻,不知道有沒有想起過,以前他們生病時,我端到床前、無微不至的照顧。
後悔嗎?
也許吧。
但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後悔藥。
他們試圖聯繫趙偉,想讓他來盡「兒子」的義務。
卻發現,趙偉的手機號,早就換了。
那個他們撿回來的孩子,那個他們壓榨了三十多年的「外人」,徹底消失在了他們的生活中。
他們親手種下的因,終於結出了最苦澀的果。
時間是最好的療藥,也是最好的過濾器。
幾年過去,一切都變了模樣。
我的事業漸漸有了起色,從一個普通的職員,做到了部門主管的位置。
我不再是那個圍著灶台和孩子打轉的全職媽媽,而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職場女性。
我的眉宇間,早已沒有了當初的疲憊和隱忍,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從容。
樂樂也長成了一個懂事體貼的小小少年,學習成績很好,還是班裡的體育委員。
我爸媽看著我們母子倆如今的狀態,臉上總是掛著欣慰的笑容。
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男人。
他溫和、儒雅,懂得欣賞我的獨立,也尊重我的過去。
生活,似乎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的窗。
而關於趙偉和他那一家人的消息,只是偶爾從別人口中聽到一些碎片。
聽說趙偉在離婚後,就去了外地工作,一個人過得十分潦倒,始終沒有再婚。
公婆的日子,則更加悽慘。
他們被趙輝徹底掏空了家底,連那套他們引以為傲的老房子,也被趙輝偷偷拿去抵押,換了錢去賭,最後輸得精光。
房子被收走後,兩個老人只能租住在一個狹小陰暗的出租屋裡,靠著微薄的退休金度日。
而趙輝,欠了一屁股的債,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躲債去了。
一個寒冷的冬日,我開著新買的車,帶著樂樂和我爸媽去郊外的溫泉度假。
車裡暖氣開得很足,樂樂在后座上和我爸媽玩著遊戲,笑聲清脆。
我握著方向盤,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象,有一瞬間的恍惚。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除夕夜,那輛被無情奪走的車,那個冰冷刺骨的家。
一切,恍如隔世。
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
我微微笑了起來。
真正的新生,不是逃離,不是報復。
而是當你終於學會為自己而活,當你能坦然地面對過去,當你能由衷地感受到,此刻的陽光,是多麼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