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點五十五分。
我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面前的茶几擦得一塵不染。
陳建國和陳浩黑著臉坐在對面的長沙發上,像兩尊門神。
他們昨晚沒有走,就在這裡耗著,用這種方式宣示他們的主權。
陳靜則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一整晚沒出來。
門鈴準時在九點響起。
我起身開門。
中介小王帶著一對年輕夫妻走了進來,臉上是職業化的熱情笑容。
「林先生,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張先生和張太太,他們對您的房子非常滿意。」
「張先生,張太太,請進。」我側身讓他們進來。
年輕夫妻的臉上帶著對新家的憧憬,可當他們看到客廳里那兩張陰沉的臉時,笑容明顯僵了一下。
「這兩位是……」小王有些尷尬地問。
「我岳父,和小舅子。」我坦然介紹。
陳建國重重地哼了一聲,故意把腳翹在茶几上,還抖個不停。
小王不動聲色,開始專業地介紹房子的戶型和採光。
「……您看這個客廳,南北通透,夏天穿堂風一過,根本不用開空調……」
「咳咳!」陳建國突然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他一邊咳一邊陰陽怪氣地說道:「風水可不怎麼好哦,漏財!誰住誰倒霉!」
看房的張先生夫婦對視一眼,臉上的表情更不自然了。
小王急忙打圓場:「大爺您真會開玩笑,這房子格局方正,是標準的旺財戶型。」
他引著兩人去看臥室。
「這主臥帶一個朝南的大陽台,視野特別好……」
「好什麼好!」陳浩的聲音從客廳傳來,「牆角都漏水,一下大雨就跟水簾洞似的,修都修不好!」
張太太的眉頭已經緊緊皺了起來。
他們草草看了一圈,連次臥和廚房都沒進,就匆匆告辭。
「林先生,我們……我們再考慮一下。」張先生的語氣客氣又疏遠。
小王送他們出門,回來時臉色已經非常難看。
「林先生,您看這……您家裡人要是不配合,這房子很難賣啊。」
「辛苦你了。」我平靜地對他說。
送走小王,我關上門。
客廳里,陳建國和陳浩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小子,跟我們斗?你還嫩了點!」陳建國用鼻孔看著我。
「只要我們一天待在這兒,你就休想把房子賣出去!」陳浩附和道。
就在這時,臥室的門開了。
陳靜走了出來,臉色蒼白,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的父親和弟弟。
「爸,你們剛才做得是不是太過分了?」
這是她從昨晚到現在,對我之外的人說的第一句話。
她臉上滿是羞恥。
在自己家裡,用這種近乎無賴的方式,攪黃一樁正常的交易,這讓她感覺顏面盡失。
陳建國沒想到女兒會質問自己,頓時火冒三丈。
「你這死丫頭!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
「我這是在為誰出頭?還不是為你!你要是讓他把房子賣了,你住哪兒?喝西北風去嗎?」
「我們是一家人,他林濤算個什麼東西!」
不堪入耳的辱罵,響徹在曾經溫馨的家裡。
陳靜的嘴唇翕動著,想反駁,卻被父親蠻橫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神無助地向我投來。
我始終坐在單人沙發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像在看一出與我無關的滑稽戲。
我的沉默,我的置身事外,給了陳靜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
她第一次意識到,那個一直以來為她遮風擋雨、在她和娘家之間充當緩衝帶的男人,這次是真的撒手不管了。
夜深了。
陳建國和陳浩折騰了一天,終於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心滿意足地睡下了。
他們霸占了客房,鼾聲如雷。
主臥里,我和陳靜躺在床的兩側,中間隔著一條楚河漢界。
空氣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沉重,壓抑。
「林濤。」
「我們……我們談談吧。」
我沒有作聲。
「我知道,這次是我不對,我沒提前跟你商量。」
她翻了個身,面對著我。
「但那畢竟是我弟弟,他要結婚,買房是大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發愁。」
「錢的事情,我們可以再想辦法,房子……能不能先別賣了?」
「看在我們三年夫妻的情分上,收手吧,好嗎?」
她的語氣近乎哀求。
往常,只要她露出這副姿態,我多半就會心軟。
但今天,我的心堅硬如鐵。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起身下床,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
我從最裡面,拿出一個有些陳舊的筆記本。
回到床上,我打開檯燈,將本子推到她面前。
昏黃的燈光下,本子裡的字跡清晰可見。
「這是什麼?」她疑惑地問。
「帳本。」
我翻開第一頁。
「結婚第一年,五月,你弟弟陳浩說要創業,從我們這拿了三萬。」
「八月,你爸高血壓住院,所有費用一萬二,我們出的。」
「十一月,你媽看中一個金手鐲,說你爸從來沒送過她東西,你心疼她,刷了八千。」
我一頁一頁地翻,一筆一筆地念。
我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結婚第二年,過年你給爸媽包了兩萬的紅包,給你弟包了一萬。」
「四月,陳浩創業失敗,欠了朋友兩萬塊錢,我們還的。」
「七月,你表弟結婚,你媽做主,讓我們隨了五千的禮。」
陳靜的臉色,隨著我的念誦,變得越來越蒼白。
那上面記錄的每一筆開銷,都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臉上。
「結婚三年來,不算日常買的衣服、保健品,光是有記錄的大額支出,一共是十六萬七千塊。」
我合上本子,看著她。
「這十六萬多,我有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她咬著嘴唇,說不出話。
我的心沉入谷底,那裡一片冰涼的悲哀。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冬天,我媽突發急性心肌炎,推進搶救室,急需五萬塊錢手術費。」
我的聲音開始發顫,那是被壓抑了太久的憤怒和委屈。
「我當時在外地出差,讓你先從我們的存款里取五萬給我爸送過去。」
「你答應得好好的。」
「結果呢?」
「結果陳浩看上了一輛新車,定金就要五萬,你爸媽一個電話打過來,你就把準備給我媽救命的錢,先給了他。」
「你告訴我,家裡就剩這點錢了,讓我自己想辦法。」
「你還記得我當時在電話里,是怎麼求你的嗎?」
舊事重提,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重新剜開早已結痂的傷口。
陳靜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無聲地滑落。
「我……」
她想辯解,卻發現任何語言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愧疚,像潮水一樣,第一次將她那套理直氣壯的「親情至上」理論徹底淹沒。
「我掛了電話,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找遍了所有朋友,低聲下氣地借錢。」
「那一刻我就在想,我所謂的家,到底是什麼?」
「是一個可以無條件信任和依靠的港灣,還是一個需要我不斷輸血,卻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連救命錢都拿不出來的……搭夥夥伴?」
「陳靜,你沒有錯。」
「你只是太愛你的家人了。」
「愛到,可以犧牲我們的家。」
「所以,現在,我也要守護我的東西了。」
「這個房子,就是我的底線。」
第二天,中介小王又打來了電話。
他的語氣有些興奮,又有些小心翼翼。
「林先生,有個好消息。」
「昨天來看房的張先生夫婦,回去商量了一下,還是對您的房子很感興趣。」
「但是……他們也提到了您家裡的情況,擔心過戶會有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