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明端著兩碗面走出來，擱在餐桌上。
他語氣平平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但周雅琴清楚，丈夫心裡憋著一肚子話。
他們結婚六年，這套房子是兩邊家裡湊的首付。
每月房貸九千。
「嗯。」
她在餐桌邊坐下。
「明天到。」
陳偉明悶頭吃面。
過了好半天，他才開口。
「屋子本來就小，你爸住得慣嗎？」
話裡有話。
周雅琴聽出來了。
「我爸那人你還不了解？不挑的。」
她低頭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面。
「就是暫時住一陣子，等找到合適的養老院……」
「你弟不是拿了三套房嗎？」
陳偉明打斷她。
「怎麼不接你爸過去？」
客廳里的空氣一下子凝住了。
周雅琴擱下筷子，嗓子有點發乾。
「志強說他那邊不方便，孩子小，房子要重新裝……」
「三套都不方便？」
陳偉明笑了，那笑裡帶著刺。
「雅琴，我不是不讓你爸來。但你弟這事，做得不地道。」
「他是我爸。」
周雅琴抬起頭。
「我不能撒手不管。」
陳偉明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神複雜。
末了他嘆了口氣，語氣軟下來。
「我知道。我就是……就是壓力大。這月的工程款又拖了，房貸……」
他沒說完，但周雅琴全懂了。
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
那隻手冰涼冰涼的。
「就一陣子，我保證。我想辦法。」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誰也沒睡著。
周雅琴睜著眼盯天花板。
腦海里浮現出父親的臉。
那個永遠挺直腰杆、走路帶風的男人，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是先檢查弟弟的作業，再來輔導她。
想起母親咽氣那天，父親抱著她說「以後爸爸就指望你們了」。
想起四年前她創業失敗，欠了一屁股債，不敢跟家裡吱聲。
「雅琴。」
陳偉明在黑暗裡開口。
「嗯？」
「你爸來了，咱那些事……別讓他知道。」
周雅琴心頭一緊。
「我曉得。」
她曉得丈夫說的是啥。
那些催債電話。
那些半夜三更響起的砸門聲。
那些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恐嚇信。
這兩個月好不容易消停了點，父親卻要來了。
「明天我請半天假。」
陳偉明翻了個身。
「接你爸。」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還是一起吧。」
丈夫的聲音悶悶的。
「好歹是你爸。」
周雅琴閉上眼，眼淚無聲無息地淌進鬢角。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
也許是為這逼仄的日子。
也許是為那份沉甸甸的愧疚。
04
李建國拎著行李箱站在女兒家門口時，心裡頭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這棟高層挺新，電梯又穩又靜。
可出了電梯，走廊窄得只能勉強過兩個人。
兩側堆滿了鄰居家的鞋櫃、推車和亂七八糟的雜物。
周志強幫他把箱子拎到門口，按響門鈴。
門開了。
周雅琴站在門裡頭。
「爸！」
女兒臉上綻開笑，那笑熱絡得有點用力過猛。
她側身讓開。
「快進來，路上累壞了吧？」
李建國邁進門檻，首先聞到的是油煙味和空氣清新劑混在一塊的氣味。
客廳比他想像中還要小。
沙發是淺灰色的，上頭扔著幾個抱枕。
餐桌擠在窗戶邊，桌上擺著一瓶塑料花。
「姐夫呢？」
周志強把箱子推進來。
「偉明在廚房切水果。」
周雅琴朝裡面喊了一嗓子。
「偉明，爸來了！」
陳偉明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果盤。
這個女婿李建國見過幾回，印象里話不多。
今天穿著家居服，笑容客客氣氣的。
「叔叔來了，路上順利吧？」
「順利順利。」
李建國連聲應著。
陳偉明放下果盤，瞟了眼李建國腳邊的箱子。
「房間在這邊，我幫您搬進去。」
次臥是真小。
一張單人床緊貼著牆，旁邊塞了個簡易衣櫃。
窗前有張迷你書桌，勉強能擱個檯燈。
床上鋪著新買的床單，淺藍色格子，看著挺乾淨。
但屋子裡還堆著不少雜物。
幾個紙箱子摞在牆根，用塊布遮著。
書桌上也堆著收納盒，顯得更加逼仄。
「臨時收拾的，有點亂。」
周雅琴跟進來，語氣帶著歉意。
「爸您先將就住，過兩天我再歸置歸置。」
李建國擺擺手。
「挺好，挺好。」
他其實想說，這屋子比他老房子的雜物間還小。
但瞅著女兒侷促的神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周志強在客廳里溜達了一圈，笑嘻嘻地說。
「姐，你家這裝修風格挺簡潔啊。就是空間利用率還能再提升提升。」
周雅琴的笑淡了幾分。
「小戶型，沒法子。」
「我那三套打算請個專業設計師重新弄弄……」
周志強開始興致勃勃地聊他的裝修計劃。
李建國坐在床邊聽著，忽然意識到兒子嘴裡的「三套」是自己的房子。
陳偉明倒了杯水進來，遞給岳父。
「叔叔喝水。」
「謝謝。」
李建國接過來，水溫剛剛好。
中午飯是在家裡吃的。
周雅琴做了四菜一湯。
吃飯的時候周志強一直在說話。
說旅遊安排，說孩子教育，說未來規劃。
陳偉明偶爾搭兩句腔，周雅琴則忙著給父親夾菜。
「爸，您嘗嘗這排骨，我照您教的法子做的。」
李建國嘗了一口，點點頭。
「味道對。」
他心裡頭五味雜陳。
女兒還記著他喜歡的口味，這讓他覺著寬慰。
可與此同時，他又隱隱約約覺得哪兒不對勁。
女兒的笑太賣力。
女婿的話太少。
兒子的熱乎勁太浮在表面。
吃完飯，周志強說要走了。
「豆豆下午有畫畫課，我得送他去。」
周雅琴送弟弟到門口。
李建國聽見她在走廊里壓著嗓子說。
「志強，爸這邊……你常來瞧瞧。」
「放心吧，肯定來。」
周志強的聲音輕飄飄的。
「姐，辛苦你了啊。」
門關上了。
客廳里一下子安靜得出奇。
陳偉明開始收碗筷，動作麻利。
周雅琴想搭把手，丈夫說。
「你陪爸說話吧，我來。」
李建國坐在沙發上，看著女兒在對面落座。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出空氣里漂浮的細小灰塵。
這個家收拾得很整齊。
但整齊裡頭透著一股子繃得緊緊的味道。
「雅琴，爸住這兒……不會礙你們的事吧？」
李建國終於把這句話問出口。
周雅琴立馬搖頭。
「哪能呢！您別瞎想。」
陳偉明在廚房洗碗，水聲嘩啦啦響。
周雅琴起身去開了電視，隨手調了個新聞頻道。
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填滿了客廳的沉默。
「偉明工作挺忙的吧？」
李建國找話說。
「嗯，他們做工程的經常加班。」
周雅琴說。
「我也忙，最近公司趕項目。」
「要注意身子。」
「知道的。」
對話斷斷續續，像沒接好的電線。
李建國忽然覺得，自己和女兒之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
他想捅破，又怕捅破之後看見不想看見的真相。
下午陳偉明去上班了，周雅琴也說公司有事要處理。
出門前她給父親倒好了茶，開著電視，反反覆復叮囑有事打電話。
門關上之後，李建國獨自坐在客廳里。
他起身走到陽台。
陽台上堆滿了紙箱子，用防水布蓋著。
他掀開一角，看見裡面是舊書和文件夾。
女兒說這些都是要清掉的，一直沒騰出工夫。
轉身回屋的時候，他瞥見玄關柜子上擱著一個信封。
信封沒封口，露出一截紅紙的邊角。
李建國本來沒在意。
但那紅紙上「催款通知」四個字，讓他腳步頓住了。
他盯著信封看了好幾秒。
最後移開了目光。
不該看的別看。
他這樣告誡自己。
05
搬到女兒家的第三天，李建國起了個大早。
他輕手輕腳洗漱完，發現女兒女婿都還沒起。
廚房裡乾乾淨淨的，冰箱門上貼著張便簽。
「爸，牛奶在第二層。」
李建國熱了牛奶，坐在餐桌邊小口小口喝。
清晨的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桌面上鋪開一片暖意。
他掏出手機，想給兒子打個電話。
翻通訊錄的時候，手指頭一滑，點開了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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