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就是周志強發的。
九宮格照片。
背景是機場出發大廳。
豆豆拖著個卡通行李箱,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張小燕戴著墨鏡,手裡提著免稅店的購物袋。
周志強自己對著鏡頭比了個剪刀手。
配文:「開啟全家旅行!期待櫻花和溫泉~」
發布時間是昨天下午三點。
正是李建國在女兒家安頓的時候。
他盯著照片看了好久。
兒子笑得很開心。
那種開心是從心窩子裡冒出來的,跟前幾天在房產交易中心的笑不一樣。
那天的笑帶著目的。
今天的笑只有輕鬆。
李建國往下劃了劃。
往前兩天,周志強還發了去看車的照片。
「換輛七座,為全家出行做準備。」
再往前一周,是裝修公司的設計圖。
「老房子新面貌,期待改造效果。」
沒有一條提到父親。
沒有一條寫「接父親同住」。
李建國關掉手機。
牛奶已經涼透了。
上午周雅琴起床後,看見父親坐在陽台的小板凳上看書。
那些書是從紙箱裡翻出來的,都是他當年搞工程時用的技術手冊。
「爸,怎麼起這麼早?」
周雅琴揉著眼睛。
「老了,睡不久。」
李建國合上書。
「你今天不上班?」
「禮拜六啊。」
女兒笑了。
「您日子過迷糊了吧。」
李建國這才反應過來。
搬過來以後,時間概念都模糊了。
以前在老房子,每天早起去公園打一套太極。
然後買菜。
下午找老同事殺兩盤棋。
現在窩在這巴掌大的地方,連白天黑夜都有點分不清。
「我尋思著,今天出去轉轉。」
他說。
「熟悉熟悉周圍環境。」
周雅琴點頭。
「好啊,小區後面有個公園,不少老人在那兒遛彎。」
她說著走進廚房做早飯。
李建國跟過去,站在門口瞅著女兒忙碌的背影。
周雅琴穿著家居服,頭髮隨便扎了個馬尾。
身形比上回見面的時候瘦了一圈。
「雅琴,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李建國沒忍住問。
周雅琴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笑道。
「沒有啊,挺好的。」
「要注意休息,我瞅你眼圈都黑了。」
「最近項目緊,熬了幾宿。」
女兒輕描淡寫帶過,轉身把煎蛋盛盤。
「爸,吃飯吧。」
陳偉明也起床了。
三人圍坐在餐桌邊吃早飯,氣氛還算融洽。
女婿問了岳父睡得咋樣,李建國說很好。
「叔叔要是悶,可以下樓走走。」
陳偉明說。
「這小區老人挺多的。」
「我正打算去公園瞅瞅。」
「要我陪您嗎?」
周雅琴問。
李建國搖頭。
「不用,你們忙你們的。」
吃完飯,他真一個人下了樓。
公園不大,但綠樹成蔭。
有健身器材,有幾張石桌石凳。
幾個老頭在打太極,還有一堆在下象棋。
李建國在旁邊看了會兒棋。
有人抬頭招呼他。
「新搬來的?」
「是啊,住三號樓。」
「來一盤?」
李建國笑著擺擺手。
「今天先看看,改天。」
他在公園裡轉了一圈,心裡盤算著以後可以常來。
退休日子總得找點寄託。
以前在老房子那邊有老同事。
現在得重新建立圈子了。
往回走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碰上了鄰居。
一個五十出頭的女人,牽著條小泰迪。
「您是周老師家的?」
女人主動搭話。
「我是她父親。」
李建國點頭。
「哦哦,聽說過。」
女人笑起來。
「周老師人可好了,就是最近瞅著憔悴。您來了好,有個照應。」
這話聽著稀鬆平常。
李建國卻上了心。
「她最近身子不好?」
「那倒沒聽說。」
女人壓低嗓門。
「就是前陣子老有些生面孔來敲門,動靜挺大的。物業還來過好幾趟。」
李建國心裡一緊。
「啥時候的事?」
「兩三個月前吧,最近是消停了。」
女人擺擺手。
「興許是我多想了。您慢走啊。」
回到家,周雅琴正在拖地。
見父親進門,她直起腰。
「爸,公園咋樣?」
「挺好。」
李建國盯著她。
「雅琴,你跟爸說實話,最近是不是碰上啥事了?」
女兒拖地的動作僵住了。
「沒有啊,能有啥事?」
「我剛才在樓底下,聽鄰居說前陣子有人來敲門……」
「那都是誤會。」
周雅琴打斷他,語氣有些急。
「之前有個快遞糾紛,早就解決了。爸您別聽人瞎說。」
她說完繼續拖地,背對著父親。
李建國看見女兒的肩頭微微繃緊。
那是緊張的表現。
他教了一輩子徒弟,太熟悉這種肢體語言。
可女兒不肯說,他也不好逼問。
下午李建國給周志強打了個電話。
響了七八聲才接,背景音鬧哄哄的。
「爸?我在外頭呢,啥事?」
周志強的聲音夾雜著風聲。
「沒啥事,就問問你們玩得咋樣。」
「挺好的,豆豆可高興了。爸您呢?在姐家住得習慣嗎?」
「習慣。」
李建國頓了頓。
「志強,你姐那邊……你有沒有覺得她最近不太對勁?」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沒有啊,姐不是挺好的嗎?爸您別多想,她就是工作壓力大。您在那兒住著,她還得照顧您,肯定累。」
這話聽著有道理。
可李建國心裡那點疑慮沒打消。
掛了電話,他坐在房間裡發獃。
書桌上有個相框,裡面是周雅琴大學畢業時的照片。
那時候女兒笑得燦爛,眼睛裡有光。
現在那光好像暗下去了。
06
住在女兒家的頭一周,李建國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有用」。
他早上六點準時起床,躡手躡腳地做早飯。
煎蛋、煮粥、熱牛奶。
等女兒女婿起來的時候,桌上已經擺得整整齊齊。
「爸,您咋起這麼早?」
周雅琴頭一個反應是驚訝,第二個反應是不安。
「這些事我來做就行。」
「我閒著也是閒著。」
李建國笑呵呵地說。
陳偉明沒吭聲,坐下來悶頭吃。
但李建國注意到,女婿吃得飛快。
吃完就說要趕地鐵,匆匆出門了。
白天女兒上班後,李建國開始打掃衛生。
七十五平米的房子,其實沒啥可打掃的。
但他還是仔仔細細擦了桌子,拖了地,把陽台上的紙箱重新整理了一遍。
整理的時候,他又瞅見那個沒封口的信封。
這回他沒忍住,抽出來看了一眼。
果然是催款通知。
金額那兒被黑筆塗掉了,只能看見「限期歸還」四個字。
落款是某個財務公司,名字很陌生。
李建國把信封放回原處。
心裡頭沉甸甸的。
下午他去了菜市場。
買了女兒愛吃的鱸魚,女婿喜歡的排骨。
回來後在廚房忙活了小半天。
照著菜譜做了三菜一湯。
周雅琴下班到家,看見滿桌子菜愣住了。
「爸,您用不著做這些……」
「我反正沒事。」
李建國解下圍裙。
「嘗嘗味道咋樣。」
那頓飯吃得安靜。
陳偉明誇了句「叔叔手藝好」,但沒吃多少。
周雅琴倒是每樣都嘗了,可眉頭始終擰著,化不開的疲憊。
飯後李建國搶著洗碗,女兒不讓。
兩人在廚房門口僵持了一會兒。
最後周雅琴妥協了,但站在旁邊陪著。
水聲嘩嘩中,她忽然開口。
「爸,您別把自己當外人。這些家務我來干就行。」
「我不是當外人。」
李建國低頭洗碗。
「我是想幫幫你。」
女兒沒說話了。
夜裡李建國醒來上廁所,聽見客廳有壓低的說話聲。
他本不想偷聽。
但「錢」「利息」「怎麼辦」這些字眼飄進耳朵里,他的腳步就停住了。
「……下個月又要還六萬,我工資還沒發。」
這是周雅琴的聲音,帶著哭腔。
陳偉明的聲音很沉。
「我那邊工程款也拖了。要不,再找你弟問問?」
「志強那邊開不了口。他剛拿了爸的房子,正裝修呢,哪有錢?」
「那咋整?那幫人上回說得很清楚,再不還就要上門。」
沉默了好久。
李建國站在黑暗裡,手心冒汗。
他想起那個信封。
想起鄰居的話。
想起女兒眼底的烏青。
所有碎片拼在一塊兒,漸漸顯出一幅他不願意看見的畫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