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媽王秀蓮。她提著一個垃圾袋,看到我,整個人都愣住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阿默……你……你怎麼來了?」
我看著她,眼前的母親,比上次見面時又蒼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更深了,頭髮也更白了。
「我……來看看你們。」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媽的眼神複雜,有驚訝,有心疼,還有一絲不知所措。她側過身,讓我進去。
房子很小,一室一廳,家具都是些老物件,看得出有些年頭了。客廳的沙發上,搭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外套,就是李建國那天穿去我家的那件。
陽台上,擺著一個小馬扎,旁邊是一個塞滿了煙頭的煙灰缸。
李建國不在家。
「你李叔……出去買菜了。」我媽侷促地搓著手,給我倒了杯水,「你……你先坐。」
我沒有坐,只是環顧著這個狹小而擁擠的家。牆上,掛著一張全家福。是我高中畢業時拍的,照片上的李建國,摟著我的肩膀,笑得一臉褶子,那麼開心,那麼驕傲。
我的眼睛,瞬間就模糊了。
「媽,對不起。」我轉過身,對著我媽,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媽愣住了,手裡的水杯晃了一下,熱水灑了出來,燙得她「嘶」了一聲。她卻顧不上,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你這孩子……你這是幹什麼……」她上前來扶我,聲音哽咽。
「媽,我錯了。我混蛋,我不是人。我不該那麼說李叔,不該那麼傷他的心。」我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在自己母親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我媽抱著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就像小時候我受了委屈時一樣。
「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跟你李叔,當年那件事,沒跟你說清楚,讓你心裡存了這麼多年的疙瘩。」她擦著眼淚說,「你李叔他……他其實心裡比誰都疼你。賣房子的事,他不讓我們告訴你,他說,『男人的腰杆要直,不能讓孩子覺得是靠家裡起來的。就讓他以為是自己掙的,他才有底氣。』」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無法呼吸。
我們正說著,門口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李建國提著一袋子菜,走了進來。他看到我,整個人都僵在了門口,手裡的塑料袋「啪」地一聲掉在地上,西紅柿和雞蛋滾了一地。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靜止了。
他的眼神里,有驚訝,有躲閃,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脆弱。他不再是那個能為我扛起一片天的巨人,只是一個被兒子傷透了心,卻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普通而蒼老的父親。
「叔……」我開口,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我往前一步,走到他面前,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爸!」
這一聲「爸」,我叫得撕心裂肺。
這是我十八歲以後,第一次這樣叫他。
李建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渾濁的眼睛裡,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他想來扶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爸,對不起!是我混蛋!是我小心眼!我記恨了你十年,我不是東西!」我抬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幹什麼!」李建國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聲音嘶啞地吼道,「你起來!一個大男人,跪什麼跪!」
他用力地拉我,可我怎麼都不肯起來。
「你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
「我……我沒怪你……」他別過頭,用粗糙的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當年的事,是……是爸做得不對。爸對不起你。」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一個一輩子沒低過頭的男人,就那樣站在我面前,紅著眼圈,跟我說「對不起」。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所有的恨、所有的委屈,都煙消雲散。
我媽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淚人。
那天晚上,我沒有走。
我媽做了一大桌子菜。飯桌上,誰都沒有再提錢的事,也沒有再提過去那些不愉快。李建國的話依然不多,但他不停地給我夾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吃完飯,他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收拾碗筷。
我走進廚房,從他手裡搶過碗:「爸,我來。」
他沒跟我爭,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他從櫥櫃里拿出一個小碗,給我下了一碗陽春麵,臥了兩個荷包蛋。
「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他把碗遞給我,眼神里是我熟悉的,那種慈愛而溫暖的光。
我接過碗,熱氣氤氳了我的雙眼。
我記得,小時候家裡窮,只有我過生日,才能吃上這樣一碗臥著兩個雞蛋的面。每一次,他都會看著我吃完,然後心滿意足地笑。
我低頭,吃了一大口面。
鹹鹹的,是眼淚的味道。
第6章 一家人的樣子
那一夜,我留宿在了那個狹小但溫暖的家裡。
我和李建國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就像我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他陪我擠在一起一樣。夜深了,我們倆誰都沒有睡著。
「爸,」我打破了沉默,「房子的事,李浩都跟我說了。謝謝你。」
黑暗中,我聽到他翻了個身,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謝什麼。那本來就該是你的。」他的聲音有些悶,「當年,是我鬼迷心竅了。你親爸給的那五萬塊,就像塊燒紅的炭,放在我手裡,燙得慌。我總覺得,那錢不幹凈,拿著它養你,好像……好像我成了個人販子。」
我心裡一震。
「所以,我把它給了李浩他媽。我想著,把這筆『髒錢』花了,以後我再用自己乾乾淨淨掙的錢養你,我心裡才踏實。我才能理直氣壯地跟所有人說,你陳默,是我李建國的兒子。」
他的話,樸實,甚至有些執拗,卻讓我瞬間明白了所有。
他不是自私,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維護著一份屬於父親的尊嚴。他想給我的,是一份純粹的、不摻雜任何金錢交易的父愛。
「可我沒想到,這事兒讓你記了這麼多年,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他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自責,「阿默,是爸對不住你。爸嘴笨,不會解釋,讓你誤會了這麼久。」
「不,爸,是我不對。」我鼻子一酸,「是我太偏激,太鑽牛角尖了。我只看到了那五萬塊錢的帳,卻沒看到你這二十多年付出的情。我……我差點就毀了我們這個家。」
黑暗中,他伸過手,像小時候一樣,拍了拍我的被子。
「過去了,都過去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他的手掌,依舊粗糙,卻溫暖得讓我心安,「你肯回來,肯再叫我一聲爸,爸這心裡……就比什麼都舒坦。」
那一刻,我感覺心裡那根扎了十年的刺,被徹底拔了出來,連帶著那些膿和血,都流乾淨了。傷口雖然還在,但已經開始癒合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
我把一張銀行卡和我那套江景房的鑰匙,一起放在了餐桌上。
李建國和我媽起床後,看到了桌上的東西。
「阿默,你這是幹什麼?」李建國皺起了眉頭。
「爸,這卡里有五十萬。」我看著他,認真地說,「三十萬,給李浩結婚用,就當是我這個當哥的,給他隨的份子錢。剩下的二十萬,給你和我媽。你們別再租房子了,找個好點的小區,買套小點的房子,安安穩穩地養老。」
「這不行!錢我們不能要!」李建國立刻拒絕。
「爸,你聽我說完。」我按住他的肩膀,「這錢,不是我給你們的,是我『孝敬』你們的,天經地義。至於這套房子鑰匙,」我拿起鑰匙,塞到他手裡,「你們也別出去買了,就搬過去跟我一起住。房子那麼大,我一個人住著也冷清。有你們在,才像個家。」
「那怎麼行,你以後還要娶媳婦,我們住著不方便。」我媽連連擺手。
「沒什麼不方便的。我未來的媳婦,如果連孝順父母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我也不要。」我看著他們,笑了,「再說了,我還等著我媽天天給我做陽春麵呢。」
我媽聽了,眼圈一紅,笑著點了點頭。
李建國看著手裡的鑰匙和銀行卡,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他同意了。
一周後,我幫他們搬了家。
李浩也來了,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感激。他走到我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哥,謝謝你。也……對不起,之前讓你為難了。」
我笑著捶了他胸口一拳:「說什麼呢?一家人。以後好好過日子,對你媳婦好點,也對咱爸媽好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