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辦法。」
周雅琴最後說，聲音很輕。
「爸在這兒，不能讓他知道。」
腳步聲朝臥室方向過來了。
李建國趕緊退回房間，輕輕把門帶上。
他坐在床邊，心跳得厲害。
窗外路燈的光透進來，在牆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李建國想起老伴臨終前的話。
「建國，你心太軟。以後孩子們的事，要多長個心眼。」
他現在明白了。
可惜晚了。
第二天早上，李建國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吃早飯的時候，他假裝隨口問。
「雅琴，你公司最近忙嗎？」
「還行，老樣子。」
女兒低頭喝粥。
「偉明呢？」
陳偉明抬頭。
「也還好。」
李建國點點頭，不再問了。
他曉得問不出什麼。
孩子們長大了，報喜不報憂是常事。
可他是當爹的，當爹的怎麼能眼睜睜看孩子受苦？
下午他去了趟銀行。
查自己退休金帳戶的時候，櫃檯工作人員告訴他，裡面還有十五萬存款。
這是他這些年攢下的，原本打算留著應急。
現在也許就是應急的時候了。
但他沒動。
女兒沒張嘴，他直接給錢，傷人自尊。
而且他得搞清楚，到底欠了多少，怎麼欠的。
從銀行出來，李建國去了老房子那邊。
其實不該叫老房子了，現在那是兒子的產業。
他站在小區門口，遠遠望著那棟樓。
保安認出他，打招呼。
「李老，回來看房子？」
「路過，路過。」
李建國擺擺手。
他最終沒進去。
轉身離開的時候，心裡空落落的。
那三套房，一套八十平，兩套一百一十平，加起來值一千五百萬。
全給了兒子。
現在女兒有難處，他卻幫不上忙。
不對。
不是幫不上，是女兒不讓他幫。
這種無力感比窮更折磨人。
回到家，周雅琴已經下班了。
她今天回來得早，正在廚房做飯。
見父親進門，她笑著說。
「爸，我買了您愛吃的醬鴨。」
餐桌上，李建國好幾次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他看見女兒手腕上戴了條細細的銀鏈子，很樸素。
「這鏈子好看。」
他說。
周雅琴下意識摸了摸鏈子，笑容淡了幾分。
「偉明送的生日禮物。」
李建國這才想起來。
上禮拜三是女兒生日。
他壓根忘了，連句祝福都沒說。
而女兒記得他所有的喜好，包括醬鴨要買老字號那家。
愧疚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雅琴，爸對不住你。」
他突然說。
女兒愣住了。
「爸，您說啥呢？」
李建國搖搖頭，沒再往下講。
有些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他低頭吃飯，醬鴨很香，但他嘗不出味道。
那天夜裡他又聽見了哭聲。
很低，壓抑著，從主臥門縫裡漏出來。
李建國在客廳里站了好久。
最終沒去敲門。
他回到房間，打開行李箱，從最底層翻出一個存摺。
那是老伴留下的，裡面有六萬塊錢，他一直沒動。
存摺捏在手裡，沉甸甸的。
07
端午節那天，周雅琴特意請了假。
李建國起床的時候，看見女兒已經在廚房忙活了。
餐桌上擺著粽子、鹹鴨蛋，還有他愛吃的綠豆糕。
「爸，節日快樂。」
周雅琴端出最後一盤菜，臉上掛著笑。
陳偉明也從房間出來，手裡拿著個小盒子。
「叔叔，節日快樂。這是雅琴和我的一點心意。」
李建國接過盒子，打開一看是塊深褐色的手錶。
國產牌子，款式簡潔大方。
「謝謝，破費了。」
「應該的。」
女婿說。
上午周雅琴提議去公園走走。
李建國說好。
三人下了樓，陽光很好。
小區里不少孩子在追逐嬉鬧。
李建國看著那些孩子，想起豆豆，也想起女兒小時候。
那時候多簡單啊。
他搞工程，老伴在棉紡廠上班。
日子不寬裕但溫馨。
女兒乖巧，兒子皮實。
周末全家去公園划船，兩個孩子能開心一整天。
「爸，您笑啥？」
周雅琴問。
「想起你小時候，為了買個布娃娃，攢了三個月零花錢。」
女兒也笑了。
「後來弟弟想要玩具槍，我把錢給他了。」
陳偉明在旁邊聽著，沒插話。
走到公園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走到一邊去說了。
周雅琴陪父親在長椅上坐下。
「偉明工作挺拼的。」
李建國說。
「嗯，他想多掙點，早點把房貸還清。」
女兒望著遠處，眼神有些飄。
「這房子貸款還有十三年呢。」
李建國心裡一動。
「爸那兒還有點錢……」
「不用。」
周雅琴立刻打斷。
「爸，您的錢自己留著。我們年輕，能掙。」
又是這種拒絕。
李建國已經習慣了，但今天心裡格外難受。
他瞅著女兒側臉，發現她眼角有了細紋。
才三十三歲啊。
中午回家，李建國說要親自下廚。
周雅琴不讓，但拗不過老爺子。
廚房裡，他系上圍裙。
做了女兒最愛吃的糖醋裡脊，女婿喜歡的干煸四季豆，還有老伴的拿手菜香菇油菜。
油煙機嗡嗡響，油鍋噼啪作響。
李建國在灶台前忙活，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穿越回了從前。
老伴在客廳輔導孩子功課，他在廚房做飯。
晚飯時全家圍坐一桌，說說笑笑。
可現在桌子還是那張桌子，人卻湊不齊了。
兒子在朋友圈發了新照片。
在環球影城，豆豆戴著小黃人的帽子。
配文：「祝所有父親節日快樂！」
沒提他。
李建國關掉手機，專心炒菜。
飯菜上桌時，滿屋飄香。
周雅琴擺好碗筷，陳偉明開了瓶白酒。
三人舉杯，李建國說。
「祝咱們都好好的。」
「祝爸身體健康。」
女兒說。
「祝叔叔節日快樂。」
女婿說。
剛開始吃飯氣氛不錯。
李建國講了些單位里的趣事，周雅琴說了公司的笑話，連陳偉明都多說了幾句。
陽光照在餐桌上，玻璃杯折射著光。
一切看上去溫馨美好。
但吃到一半的時候，周雅琴的手機響了。
她瞄了一眼，臉色微變。
「我接個電話。」
她起身朝陽台走。
李建國注意到女兒接電話時背對著客廳，聲音壓得很低。
雖然聽不清說什麼，但從那繃緊的肩頭能看出，不是好事。
陳偉明也盯著陽台方向，眉頭皺起來。
幾分鐘後周雅琴回來，重新落座時笑容有點勉強。
「同事，問項目的事。」
李建國沒戳穿。
他給女兒夾了塊裡脊。
「多吃點，瞅你瘦的。」
「謝謝爸。」
又吃了幾口，周雅琴擱下筷子。
她望著父親，眼神複雜。
那裡面有愧疚，有掙扎，還有深深的疲憊。
「爸。」
她開口，聲音很輕。
李建國抬頭。
「嗯？」
女兒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您搬過來也半個月了，感覺咋樣？」
「挺好，你們照顧得很周到。」
「我意思是……」
周雅琴頓了頓。
「您有沒有想過多出去走走？認識點新朋友，參加點活動？老待在家裡，悶得慌吧？」
這話聽著像是關心。
但李建國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陳偉明也放下了筷子，望著妻子，眼神裡帶著制止。
但周雅琴繼續說下去。
「社區有老年活動中心，公園裡也有不少老人。您可以下下棋，打打太極，比在家待著強。」
李建國擱下碗，直視女兒。
他想起第一頓飯時女兒說過差不多的話。
那時他以為是自己多心。
現在他明白了。
不是多心。
「雅琴，你是嫌爸在家礙事？」
他直接問。
女兒臉色唰地白了。
「不是！爸您別誤會，我就是擔心您悶……」
「我不悶。」
李建國聲音平靜。
「我在這兒挺好，還能幫你們做做飯，收拾收拾屋子。」
「可是……」
周雅琴的手指絞在一起。
「爸，我意思是，您別老待在家裡。有時候……有時候家裡可能會來些人，怕吵到您。」
「什麼人？」
李建國盯著她。
女兒避開他的目光。
「就……同事啊，朋友啊。您在家，我們說話也不方便。」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李建國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細細碎碎的，扎得人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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